第十四章
西游记 by 吴承恩
2018-5-27 06:02
第十四回 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
诗曰:
佛即心兮心即佛,
心佛从来皆要物。
若知无物又无心,便是真如法身佛。
法身佛,没模样,一颗圆光涵万象。
无体之体即真体,无相之相即实相。
非色非空非不空,不来不向不回向。
无异无同无有无,难舍难取难听望。
内外灵光到处同,一佛国在一沙中。
一粒沙含大千界,一个身心万法同。
知之须会无心诀,不染不滞为净业。
善恶千端无所为,便是南无释迦叶。
却说那刘伯钦与唐三藏惊惊慌慌,又闻得叫声“师父来也”。
众家僮道:
“这叫的必是那山脚下石匣中老猿。”
太保道:
“是他!是他!”三藏问:
“是甚么老猿?”太保道:
“这山旧名五行山;因我大唐王征西定国,
改名两界山。
先年间曾闻得老人家说:
‘王莽篡汉之时,
天降此山下压着一个神猴,不怕寒暑,不吃饮食,自有土神监押教他饥餐铁丸,渴饮铜汁;自昔到今,冻饿不死。
’这叫必定是他。
长老莫怕。
我们下山去看来。”
三藏只得依从,牵马下山。
行不数里,只见那石匣之间,果有一猴,露着头,伸着手乱招手道:
“师父,你怎么此时才来?来得好,
来得好!救我出来我保你上西天去也!”这长老近前细看,你道他是怎生模样:
尖嘴缩腮金睛火眼。
头上堆苔藓,耳中生薜萝。
鬓边少发多青草,颔下无须有绿莎。
眉间土,鼻凹泥,十分狼狈;指头粗,手掌厚,尘垢余多。
还喜得眼睛转动,喉舌声和。
语言虽利便,身体莫能那。
正是五百年前孙大圣,今朝难满脱天罗。
刘太保诚然胆大,走上前来,与他拔去了鬓边草,颔下莎问道:
“你有甚么说话?”那猴道:
“我没话说,
教那个师父上来我问他一问。”
三藏道:
“你问我甚么?”那猴道:
“你可是东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经去的么?”三藏道:
“我正是,
你问怎么?”那猴道:
“我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;只因犯了诳上之罪被佛祖压于此处。
前者有个观音菩萨,领佛旨意,上东土寻取经人。
我教他救我一救,他劝我再莫行凶,归依佛法,尽殷勤保护取经人往西方拜佛,功成后自有好处。
故此昼夜提心,晨昏吊胆,只等师父来救我脱身。
我愿保你取经,与你做个徒弟。”
三藏闻言,
满心欢喜道:
“你虽有此善心,
又蒙菩萨教诲愿入沙门,只是我又没斧凿,
如何救得你出?”那猴道:
“不用斧凿,
你但肯救我我自出来也。”
三藏道:
“我自救你,
你怎得出来?”那猴道:
“这山顶上有我佛如来的金字压帖。
你只上山去将帖儿揭起,我就出来了。”
三藏依言,
回头央浼刘伯钦道:
“太保啊,
我与你上山走一遭。”
伯钦道:
“不知真假何如!”那猴高叫道:
“是真!决不敢虚谬!”
伯钦只得呼唤家僮,
牵了马匹。
他却扶着三藏,复上高山。
攀藤附葛,只行到那极巅之处,果然见金光万道,瑞气千条有块四方大石,石上贴着一封皮,却是“嘛呢叭”六个金字。
三藏近前跪下,朝石头,看着金字,拜了几拜,望西祷祝道:
“弟子陈玄奘特奉旨意求经,
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,救出神猴,同证灵山;若无徒弟之分,此辈是个凶顽怪物哄赚弟子,不成吉庆,便揭不得起。”
祝罢又拜。
拜毕,上前将六个金字,轻轻揭下。
只闻得一阵香风,劈手把“压帖儿”刮在空中,叫道:
“吾乃监押大圣者。
今日他的难满,吾等回见如来,缴此封皮去也。”
吓得个三藏与伯钦一行人,望空礼拜。
径下高山,又至石匣边,
对那猴道:
“揭了压帖矣,
你出来么。”
那猴欢喜,
叫道:
“师父,你请走开些,
我好出来。
莫惊了你。”
伯钦听说,领着三藏,一行人回东即走。
走了五七里远近,
又听得那猴高叫道:
“再走!再走!”三藏又行了许远,
下了山只闻得一声响亮,真个是地裂山崩。
众人尽皆悚惧。
只见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马前,赤淋淋跪下,道声“师父,我出来也!”对三藏拜了四拜急起身,与伯钦唱个大喏道:
“有劳大哥送我师父,
又承大哥替我脸上薅草。”
谢毕,就去收拾行李,扣背马匹。
那马见了他,腰软蹄矬,战兢兢的立站不住。
盖因那猴原是弼马温,在天上看养龙马的,有些法则,故此凡马见他害怕。
三藏见他意思,实有好心,真个像沙门中的人物,便叫:
“徒弟啊
你姓甚么?”猴王道:
“我姓孙。”
三藏道:
“我与你起个法名,却好呼唤。”
猴王道:
“不劳师父盛意,我原有个法名,
叫做孙悟空。
”三藏欢喜道:
“也正合我们的宗派。
你这个模样,就像那小头陀一般,我再与你起个混名,称为行者好么?”悟空道:
“好,好,好!”自此时又称为孙行者。
那伯钦见孙行者一心收拾要行,
却转身对三藏唱个喏道:
“长老,
你幸此间收得个好徒甚喜,甚喜。
此人果然去得。
我却告回。
”三藏躬身作礼相谢道:
“多有拖步,感激不胜。
回府多多致意令堂老夫人,令荆夫人,贫僧在府多扰,容回时踵谢。”
伯钦回礼,遂此两下分别。
却说那孙行者请三藏上马,他在前边,背着行李,赤条条拐步而行。
不多时,过了两界山,忽然见一只猛虎,咆哮剪尾而来。
三藏在马上惊心。
行者在路旁欢喜道:
“师父莫怕他。
他是送衣服与我的。”
放下行李,耳朵里拔出一个针儿,迎着风,
幌一幌原来是个碗来粗细一条铁棒。
他拿在手中,
笑道:
“这宝贝,五百余年不曾用着他,
今日拿出来挣件衣服儿穿穿。”
你看他拽开步,迎着猛虎,道声“业畜!那里去!”那只虎蹲着身,伏在尘埃动也不敢动动。
却被他照头一棒,就打的脑浆迸万点桃红,牙齿喷几珠玉块,唬得那陈玄奘滚鞍落马咬指道声“天那!天那!刘太保前日打的斑斓虎,还与他斗了半日;今日孙悟空不用争持把这虎一棒打得稀烂,正是‘强中更有强中手’!”
行者拖将虎来道:
“师父略坐一坐
等我脱下他的衣服来穿了走路。”
三藏道:
“他那里有甚衣服?”行者道:
“师父莫管我,
我自有处置。”
好猴王,把毫毛拔下一根,吹口仙气,叫“变!”变作一把牛耳尖刀,从那虎腹上挑开皮往下一剥,剥下个囫囵皮来;剁去了爪甲,割下头来割个四四方方一块虎皮,提起来,量了一量道:
“阔了些儿。
一幅可作两幅。”
拿过刀来,又裁为两幅。
收起一幅,把一幅围在腰间,路旁揪了一条葛藤,紧紧束定遮了下体道:
“师父,且去,且去!到了人家,
借些针线再缝不迟。”
他把条铁棒,捻一捻,依旧像个针儿,收在耳里,背着行李请师父上马。
两个前进,
长老在马上问道:
“悟空,
你才打虎的铁棒
如何不见?”行者笑道:
“师父,
你不晓得。
我这棍,本是东洋大海龙宫里得来的,唤做‘天河镇底神珍铁’,又唤做‘如意金箍棒’。
当年大反天宫,甚是亏他。
随身变化,要大就大,要小就小。
刚才变做一个绣花针儿模样,收在耳内矣。
但用时,方可取出。”
三藏闻言暗喜。
又问道:
“方才那只虎见了你,怎么就不动动?让自在打他,何说?”悟空道:
“不瞒师父说:
莫道是只虎
就是一条龙见了我也不敢无礼。
我老孙颇有降龙伏虎的手段,翻江搅海的神通;见貌辨色,聆音察理;大之则量于宇宙小之则摄于毫毛;变化无端,隐显莫测。
剥这个虎皮,何为稀罕?见到那疑难处,看展本事么!”三藏闻得此言,愈加放怀无虑策马前行。
师徒两个走着路,说着话,不觉得太阳星坠。
但见:
焰焰斜辉返照,天涯海角归云。
千山鸟雀噪声频,觅宿投林成阵。
野兽双双对对,回窝族族群群。
一钩新月破黄昏,万点明星光晕。
行者道:
“师父走动些,天色晚了。
那壁厢树木森森,想必是人家庄院,我们赶早投宿去来。”
三藏果策马而行,径奔人家。
到了庄院前下马,行者撇了行李,走上前,
叫声“开门!开门!”那里面有一老者扶筇而出;唿喇的开了门,看见行者这般恶相腰系着一块虎皮,好似个雷公模样,唬得脚软身麻口出谵语道:
“鬼来了!鬼来了!”三藏近前搀住,
叫道:
“老施主休怕。
他是我贫僧的徒弟,不是鬼怪。”
老者抬头,见了三藏的面貌清奇,方然立定。
问道:
“你是那寺里来的和尚,
带这恶人上我门来?”三藏道:
“我贫僧是唐朝来的,
往西天拜佛求经。
适路过此间,天晚,特造檀府借宿一宵,明早不犯天光就行。
万望方便一二。”
老者道:
“你虽是个唐人,那个恶的,
却非唐人。
”悟空厉声高呼道:
“你这个老儿全没眼色!唐人是我师父,
我是他徒弟!我也不是甚‘糖人蜜人’,我是齐天大圣。
你们这里人家,也有认得我的。
我也曾见你来。
”那老者道:
“你在那里见我?”悟空道:
“你小时不曾在我面前扒柴?不曾在我脸上挑菜?”老者道:
“这厮胡说!你在那里住?我在那里住?我来你面前扒柴、挑菜!”悟空道:
“我儿子便胡说!你是认不得我了,
我本是这两界山石匣中的大圣。
你再认认看。”
老者方才省悟道:
“你倒有些像他;但你是怎么得出来的?”悟空将菩萨劝善,令我等待唐僧揭帖脱身之事对那老者细说了一遍。
老者却才下拜,将唐僧请到里面,即唤老妻与儿女都来相见,具言前事个个欣喜。
又命看茶。
茶罢,
问悟空道:
“大圣啊,
你也有年纪了?”悟空道:
“你今年几岁了?”老者道:
“我痴长一百三十岁了。
”行者道:
“还是我重子重孙哩!我那生身的年纪,
我不记得是几时;但只在这山脚下已五百余年了。”
老者道:
“是有,是有。
我曾记得祖公公说,此山乃从天降下,就压了一个神猴。
只到如今,你才脱体。
我那小时见你,是你头上有草,脸上有泥,还不怕你;如今脸上无了泥,头上无了草却像瘦了些,腰间又苫了一块大虎皮,与鬼怪能差多少?”
一家儿听得这般话说
都呵呵大笑。
这老儿颇贤,即令安排斋饭。
饭后,
悟空道:
“你家姓甚?”老者道:
“舍下姓陈。”
三藏闻言,
即下来起手道:
“老施主,
与贫僧是华宗。”
行者道:
“师父,你是唐姓,
怎的和他是华宗?”三藏道:
“我俗家也姓陈,
乃是唐朝海州弘农郡聚贤庄人氏。
我的法名叫做陈玄奘。
只因我大唐太宗皇帝赐我做御弟三藏,指唐为姓,故名唐僧也。”
那老者见说同姓,又十分欢喜。
行者道:
“老陈,左右打搅你家。
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,你可去烧些汤来,与我师徒们洗浴洗浴,一发临行谢你。”
那老儿即令烧汤拿盆,掌上灯火。
师徒浴罢,坐在灯前。
行者道:
“老陈,还有一事累你,有针线借我用用。”
那老儿道:
“有,有,有。”
即教妈妈取针线来,递与行者。
行者又有眼色:
见师父洗浴,脱下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,
他即扯过来披在身上却将那虎皮脱下,联接一处,打一个马面样的折子围在腰间,勒了藤条,走到师父面前道:
“老孙今日这等打扮,
比昨日如何?”三藏道:
“好好,好!这等样,
才像个行者。
”三藏道:
“徒弟,你不嫌残旧,那件直裰儿,
你就穿了罢。”
悟空唱个喏道:
“承赐,承赐!”他又去寻些草料喂了马。
此时各各事毕,师徒与那老儿,亦各归寝。
次早,悟空起来,请师父走路。
三藏着衣,教行者收拾铺盖行李。
正欲告辞,只见那老儿,早具脸汤,又具斋饭。
斋罢,方才起身。
三藏上马,行者引路。
不觉饥餐渴饮,夜宿晓行,又值初冬时候。
但见那:
霜雕红叶千林瘦,岭上几株松柏秀。
未开梅蕊散香幽,暖短昼,小春候,菊残荷尽山茶茂。
寒桥古树争枝斗,曲涧涓涓泉水溜。
淡云欲雪满天浮,朔风骤,牵衣袖,向晚寒威人怎受?师徒们正走多时,忽见路旁唿哨一声闯出六个人来,各执长枪短剑,利刃强弓大咤一声道:
“那和尚!那里走!赶早留下马匹,
放下行李饶你性命过去!”唬得那三藏魂飞魄散,跌下马来不能言语。
行者用手扶起道:
“师父放心,没些儿事。
这都是送衣服送盘缠与我们的。”
三藏道:
“悟空,你想有些耳闭?他说教我们留马匹、行李,你倒问他要甚么衣服盘缠?”行者道:
“你管守着衣服行李马匹
待老孙与他争持一场看是何如。
”三藏道:
“好手不敌双拳,双拳不如四手。
他那里六条大汉,你这般小小的一个人儿,怎么敢与他争持?”
行者的胆量原大,
那容分说走上前来,叉手当胸,
对那六个人施礼道:
“列位有甚么缘故,
阻我贫僧的去路?”那人道:
“我等是剪径的大王
行好心的山主。
大名久播,你量不知。
早早的留下东西,放你过去;若道半个‘不’字,教你碎尸粉骨!”行者道:
“我也是祖传的大王
积年的山主却不曾闻得列位有甚大名。
”那人道:
“你是不知,
我说与你听:
一个唤做眼看喜,
一个唤做耳听怒一个唤做鼻嗅爱,一个唤作舌尝思,一个唤作意见欲一个唤作身本忧。”
悟空笑道:
“原来是六个毛贼!你却不认得我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,你倒来挡路。
把那打劫的珍宝拿出来,我与你作七分儿均分,饶了你罢!”那贼闻言喜的喜,怒的怒,爱的爱,思的思欲的欲,忧的忧。
一齐上前乱嚷道:
“这和尚无礼!你的东西全然没有,
转来和我等要分东西!”他轮枪舞剑一拥前来,照行者劈头乱砍乒乒乓乓,砍有七八十下。
悟空停立中间,只当不知。
那贼道:
“好和尚!真个的头硬!”行者笑道:
“将就看得过罢了,
你们也打得手困了却该老孙取出个针儿来耍耍。”
那贼道:
“这和尚是一个行针灸的郎中变的。
我们又无病症,说甚么动针的话!”
行者伸手去耳朵里拔出一根绣花针儿,
迎风一幌却是一条铁棒,足有碗来粗细。
拿在手中道:
“不要走!也让老孙打一棍儿试试手!”唬得这六个贼四散逃走,被他拽开步团团赶上,一个个尽皆打死。
剥了他的衣服,夺了他的盘缠,
笑吟吟走将来道:
“师父请行,
那贼已被老孙剿了。”
三藏道:
“你十分撞祸!他虽是剪径的强徒,
就是拿到官司也不该死罪;你纵有手段,只可退他去便了,怎么就都打死?这却是无故伤人的性命如何做得和尚?出家人‘扫地恐伤蝼蚁命,爱惜飞蛾纱罩灯。
’你怎么不分皂白,一顿打死?全无一点慈悲好善之心!早还是山野中无人查考;若到城市,倘有人一时冲撞了你你也行凶,执着棍子,乱打伤人,我可做得白客怎能脱身?”悟空道:
“师父,
我若不打死他他却要打死你哩。
”三藏道:
“我这出家人,宁死决不敢行凶。
我就死,也只是一身,你却杀了他六人,如何理说?此事若告到官,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说不过去。”
行者道:
“不瞒师父说,我老孙五百年前,
据花果山称王为怪的时节也不知打死多少人;假似你说这般到官,倒也得些状告是。
”三藏道:
“只因你没收没管,暴横人间,
欺天诳上才受这五百年前之难。
今既入了沙门,若是还像当时行凶,一味伤生,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!忒恶!忒恶!”
原来这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气。
他见三藏只管绪绪叨叨,
按不住心头火发道:
“你既是这等,
说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,不必恁般绪恶我,我回去便了!”那三藏却不曾答应他就使一个性子,将身一纵说一声“老孙去也”三藏急抬头,早已不见。
只闻得呼的一声,回东而去。
撇得那长老孤孤零零,点头自叹,悲怨不已,
道:
“这厮这等不受教诲!我但说他几句
他怎么就无形无影的径回去了?罢,罢,罢!也是我命里不该招徒弟,进人口!如今欲寻他无处寻欲叫他叫不应,去来!去来!”正是舍身拚命归西去,莫倚旁人自主张。
那长老只得收拾行李,捎在马上,也不骑马,
一只手拄着锡杖一只手揪着缰绳,凄凄凉凉,
往西前进。
行不多时,只见山路前面,有一个年高的老母,捧一件绵衣绵衣上有一顶花帽。
三藏见他来得至近,慌忙牵马,立于右侧让行。
那老母问道:
“你是那里来的长老,
孤孤凄凄独行于此?”三藏道:
“弟子乃东土大唐奉圣旨往西天拜活佛求真经者。”
老母道:
“西方佛乃大雷音寺天竺国界,
此去有十万八千里路。
你这等单人独马,又无个伴侣,又无个徒弟,
你如何去得!”三藏道:
“弟子日前收得一个徒弟,
他性泼凶顽是我说了他几句,他不受教,遂渺然而去也。”
老母道:
“我有这一领绵布直裰,一顶嵌金花帽。
原是我儿子用的。
他只做了三日和尚,不幸命短身亡。
我才去他寺里,哭了一场,辞了他师父,将这两件衣帽拿来,做个忆念。
长老啊,你既有徒弟,我把这衣帽送了你罢。”
三藏道:
“承老母盛赐;但只是我徒弟已走了,
不敢领受。”
老母道:
“他那厢去了?”三藏道:
“我听得呼的一声,
他回东去了。
”老母道:
“东边不远,就是我家,想必往我家去了。
我那里还有一篇咒儿,唤做‘定心真言’;又名做‘紧箍儿咒’。
你可暗暗的念熟,牢记心头,再莫泄漏一人知道。
我去赶上他,叫他还来跟你,你却将此衣帽与他穿戴。
他若不服你使唤,你就默念此咒,他再不敢行凶,也再不敢去了。”
三藏闻言,低头拜谢。
那老母化一道金光,回东而去。
三藏情知是观音菩萨授此真言,急忙撮土焚香,望东恳恳礼拜。
拜罢,收了衣帽,藏在包袱中间。
却坐于路旁,诵习那定心真言。
来回念了几遍,念得烂熟,牢记心胸不题。
却说那悟空别了师父,一筋斗云,径转东洋大海。
按住云头,分开水道,径至水晶宫前。
早惊动龙王出来迎接。
接至宫里坐下,礼毕。
龙王道:
“近闻得大圣难满,失贺!想必是重整仙山,
复归古洞矣。”
悟空道:
“我也有此心性;只是又做了和尚了。”
龙王道:
“做甚和尚?”行者道:
“我亏了南海菩萨劝善,
教我正果随东土唐僧,上西方拜佛,皈依沙门,又唤为行者了。
”龙王道:
“这等真是可贺!可贺!这才叫做改邪归正,
惩创善心。
既如此,怎么下西去,
复东回何也?”行者笑道:
“那是唐僧不识人性。
有几个毛贼剪径,是我将他打死,唐僧就绪绪叨叨,说了我若干的不是。
你想,老孙可是受得闷气的?是我撇了他,欲回本山,故此先来望你一望求钟茶吃。”
龙王道:
“承降,承降!”当时龙子、龙孙即捧香茶来献。
茶毕,行者回头一看,见后壁上挂着一幅《圯桥进履》的画儿。
行者道:
“这是甚么景致?”龙王道:
“大圣在先,
此事在后故你不认得。
这叫做‘圯桥三进履’。
”行者道:
“怎的是‘三进履’?”龙王道:
“此仙乃是黄石公。
此子乃是汉世张良。
石公坐在圯桥上,忽然失履于桥下,遂唤张良取来。
此子即忙取来,跪献于前。
如此三度,张良略无一毫倨傲怠慢之心,石公遂爱他勤谨,夜授天书着他扶汉。
后果然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。
太平后,弃职归山,从赤松子游,悟成仙道。
大圣,你若不保唐僧,不尽勤劳,不受教诲,
到底是个妖仙休想得成正果。”
悟空闻言,沉吟半晌不语。
龙王道:
“大圣自当裁处,不可图自在,
误了前程。
”悟空道:
“莫多话,老孙还去保他便了。
龙王欣喜道:
“既如此,不敢久留,请大圣早发慈悲,
莫要疏久了你师父。”
行者见他催促请行,急耸身,出离海藏,驾着云,别了龙王。
正走,却遇着南海菩萨。
菩萨道:
“孙悟空,你怎么不受教诲,不保唐僧,
来此处何干?”慌得个行者在云端里施礼道:
“向蒙菩萨善言
果有唐朝僧到揭了压帖,救了我命,跟他做了徒弟。
他却怪我凶顽,我才子闪了他一闪,如今就去保他也。”
菩萨道:
“赶早去,莫错过了念头。”
言毕,各回。
这行者,须臾间看见唐僧在路旁闷坐。
他上前道:
“师父!怎么不走路?还在此做甚?”三藏抬头道:
“你往那里去来?教我行又不敢行,
动又不敢动只管在此等你。”
行者道:
“我往东洋大海老龙王家讨茶吃吃。
”三藏道:
“徒弟啊,出家人不要说谎。
你离了我,没多一个时辰,
就说到龙王家吃茶?”行者笑道:
“不瞒师父说:
我会驾筋斗云,
一个筋斗有十万八千里路故此得即去即来。”
三藏道:
“我略略的言语重了些儿,你就怪我,
使个性子丢了我去。
像你这有本事的,讨得茶吃;像我这去不得的,只管在此忍饿。
你也过意不去呀!”行者道:
“师父,你若饿了,
我便去与你化些斋吃。
”三藏道:
“不用化斋。
我那包袱里,还有些干粮,是刘太保母亲送的,你去拿钵盂寻些水来等我吃些儿走路罢。”
行者去解开包袱,在那包裹中间见有几个粗面烧饼,拿出来递与师父。
又见那光艳艳的一领绵布直裰,一顶嵌金花帽,行者道:
“这衣帽是东土带来的?”三藏就顺口儿答应道:
“是我小时穿戴的。
这帽子若戴了,不用教经,就会念经;这衣服若穿了,不用演礼就会行礼。”
行者道:
“好师父,把与我穿戴了罢。”
三藏道:
“只怕长短不一,你若穿得,
就穿了罢。”
行者遂脱下旧白布直裰,将绵布直裰穿上——也就是比量着身体裁的一般——把帽儿戴上。
三藏见他戴上帽子,就不吃干粮,却默默的念那紧箍咒一遍。
行者叫道:
“头痛!头痛!”那师父不住的又念了几遍,
把个行者痛得打滚抓破了嵌金的花帽。
三藏又恐怕扯断金箍,住了口不念。
不念时,他就不痛了。
伸手去头上摸摸,似一条金线儿模样,紧紧的勒在上面,取不下揪不断,已此生了根了。
他就耳里取出针儿来,插入箍里,往外乱捎。
三藏又恐怕他捎断了,口中又念起来,他依旧生痛,痛得竖蜻蜓翻筋斗,耳红面赤,眼胀身麻。
那师父见他这等,又不忍不舍,复住了口,他的头又不痛了。
行者道:
“我这头,原来是师父咒我的。
”三藏道:
“我念的是紧箍经,
何曾咒你?”行者道:
“你再念念看。”
三藏真个又念。
行者真个又痛,
只教:
“莫念,
莫念!念动我就痛了!这是怎么说?”三藏道:
“你今番可听我教诲了?”行者道:
“听教了!”“你再可无礼了?”行者道:
“不敢了!”
他口里虽然答应,
心上还怀不善把那针儿幌一幌,碗来粗细,望唐僧就欲下手,慌得长老口中又念了两三遍这猴子跌倒在地,丢了铁棒不能举手,只教:
“师父,我晓得了!再莫念,
再莫念!”三藏道:
“你怎么欺心
就敢打我?”行者道:
“我不曾敢打,
我问师父
你这法儿是谁教你的?”三藏道:
“是适间一个老母传授我的。
”行者大怒道:
“不消讲了!这个老母,
坐定是那个观世音!他怎么那等害我
等我上南海打他去!”三藏道:
“此法既是他授与我,
他必然先晓得了。
你若寻他,他念起来,你却不是死了?”行者见说得有理,真个不敢动身只得回心,跪下哀告道:
“师父,
这是他奈何我的法儿教我随你西去。
我也不去惹他,你也莫当常言,只管念诵。
我愿保你,再无退悔之意了。”
三藏道:
“既如此,伏侍我上马去也。”
那行者才死心塌地,抖擞精神,束一束绵布直裰,扣背马匹收拾行李,奔西而进。
毕竟这一去,后面又有甚话说,且听下回分解。